2017年2月9日 星期四

醫生館的小女兒

我的外祖父在彰化縣田尾鄉福田村(小紅毛社)開一間醫生館,我的母親是他的第四個女兒。她是一個內向的人,她在念小學時,有一次我的二舅(她的弟弟)因為桌椅的問題而被別人欺負地哭了,我的母親竟鼓起了勇氣去找那一些人理論。這一件事後來在二舅年老時哭著說了出來時,我們才知道這一個感人的故事。

田尾鄉是著名的「花之鄉」,素以公路花園聞名。台語詩人林沈默:「田尾街!田尾街!蜂蝴蝶,噗噗飛。打廉村,花花花。元宵暝,雲過月。庄仔頭,春風吹。菊公子,開心花。牽燈火,辦舞會。蜂仔兄,來泡茶。蛾仔姊,親一下」。田尾鄉北緣永靖鄉、南接北斗鎮。

她中學時就讀北斗家政女學校(北斗國中的前身,當時女生就讀中學的屬於極少數),至今我在母親精心保存的老相簿上面,仍然可以看見年輕貌美的母親,穿著帥氣的水手服和同學們以及穿著西裝的老師和穿著軍裝、腰配軍刀的日本教官合影的畢業照。北斗鎮的古名是寶斗,有名的食物是「寶斗肉圓」(就像電影「那些年,我們一起追的女孩」的男主角柯震東等人下課後在彰化市吃肉圓一樣)。台語詩人林沈默:「寶斗街!寶斗街!老濁溪,小員外,...老阿公,食肉丸,配麥芽」。當地有一個北斗神社拆除後的遺蹟石燈籠基座,原址興建了北斗家商。我的母親畢業以後去田尾國小教書,她每天都騎著鐵馬(腳踏車)去上班,而且連續兩年都會在後座載著當時正在念田尾國小的么弟(我的三舅),雖然當時石子路的顛簸讓我的母親和三舅都不好受。

二戰台灣光復(1945年)後她轉到田尾鄉的南鎮國小教書,當時的國民政府大力推行北京話(國語),這對於在家講河洛話(台語)而在學校講日語的我的母親(當年 18歲)是一個很大的挑戰和負擔,而對於當時正在念小學二、三年級的我的三舅(日語不熟,只會講河洛話)更是困難,他日後回想起當時經常跑去旁聽大陸來的老師教我的母親和其他的老師們學「ㄅㄆㄇㄈ」,然後再聽這一些老師們為他們現學現教熱騰騰的「ㄅㄆㄇㄈ」,但是無論他如何努力都學不會,偏偏當時的學校規定在學校一定要講國語,而講台語則會受到處罰,因此他在學校時乾脆就不說話了,後來一直到他念中學以後才慢慢地學會了國語。

母親在南鎮國小教書時,經媒妁之言嫁給了永靖鄉浮圳村「蕃薯仔仙」(我的祖父)的二兒子(我的父親),他長得高大英俊,剛從日本仙台市東北藥科大學畢業回國,正在台中縣衛生局上班。永靖鄉的地名來源是當地的客家人在歷經許多年的「閩客械鬥」以後,為了宣示與閩南人永遠和好,便放棄講客語,因此當地的人大部分都是「福佬客」。永靖腔會把「ㄥ」發音成「淹」,例如:「永靖枝仔冰,冷冷硬硬」會發音成「淹間枝仔鞭,練練電電」。台語詩人林沈默:「第一等,點爛塗,變黃金。第二等,飼盆景,變青龍。關帝廳:開基時,火旺盛。閩福佬、客饒平,拚地盤,起相爭。庄仔頭,袂安寧。新知縣,楊桂森,改地名,叫永靖,...少年人,來相唚」。

不久之後我的父親便搬到了員林鎮開藥局,員林鎮盛產蜜餞和椪柑。台語詩人林沈默:「四月天,桃結子,瘦樹欉。少年翁,搐搐銅:鹹酸甜,雙手捀,...百果山,芳芳芳。員林街,出蜜餞。梅桃李,來加工」。當時庄腳(鄉下)來的病人都會尊稱我的父親「先生(日語中的醫生或老師)」,我還記得當時的店口中充滿了藥粉和藥水(酒精、紅藥水、紫藥水、碘酒、雙氧水)的味道,媽媽經常笑著說那是「家的味道」。

小時候母親經常會用輕柔、銀鈴似的聲音教我唱日本童謠,父親則會用雄壯、沙啞的嗓音大聲地唱日治時代台中一中的校歌「南方的棟樑」:「生命之光自天而降,像御鏡、御劍、御璽的光彩照耀在島上的我們。盡情享受年輕的生命,我們歌頌吧!南方的男孩子!」),而當我不乖的時候父母親就會用可怕的「大人(日治時期對警察的稱呼)」來嚇我。

在我學齡前時,母親每一次去菜市場時都會用腳踏車載著我去買菜,一直到現在我都仍然清楚地記得菜市場的味道。母親離世後,有一次我在整理東西時偶然發現母親在當新嫁娘時的日記,上面記述著她在剛嫁來永靖鄉浮圳村時必須要一面懷著身孕(我的大哥)騎腳踏車上班,一面要服侍公婆和十個姑姑的艱苦,以及她思念娘家的心情,這時候我才猛然發現原來母親是外祖父母疼愛的小女兒。

醫生館的小女兒就是我的母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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