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12月30日 星期六

衛道的味道

我在小學畢業以後到台中市參加初中聯考,因為父親希望我能考上台中一中,那是他的母校。可惜後來我只考上了衛道中學,那是由加拿大天主教聖衛道會在 1954 年創立的,宏偉的校門是宮廷式的,有四根紅色的大柱子。

學校位在台中市北區的衛道路上,圍牆的週邊是鄉下的稻田、農舍和柑仔店(雜貨店),路上隨處可見牛車、鐵馬(腳踏車)、三輪車,空氣中飄散著花香、草香,偶而夾雜著一些牛糞味。當時有一些比較調皮的學生會為了躲避教官的追緝,而從圍牆縫中偷渡外食。

當時的衛道中學是一間專收男生的「和尚學校」,校長是王永清神父,其中有許多從加拿大或美國來的神父、修士,他們都是無怨無悔、離鄉背井地來到了這個陌生的遠東國度。例如: 教英文美國的雷彌奧修士在他的自傳「我這一生-上天賦予的一首歌」中說當他初次看見台灣的甘蔗牛車時覺得很新奇,還有當他首度參加國語禮拜時聽見牧師一直說著:「Woman」時覺得很奇怪,後來他才知道原來牧師說的是「我們」。神父、修士們雖然只是人(而不是聖人)而有著喜怒哀樂,他們的一生卻寧願為他人奉獻。例如: 雷修士在自傳中說他曾經忍痛拒絕了一位美國女孩派翠西亞的求愛。

衛道男孩一律穿白襯衫、卡其色長褲,腳上穿著白襪黑皮鞋,冬天時還有一件靛藍色的外套。在集會或是正式的場合時,我們的頭上會戴著自認為帥氣的船型帽,用童軍式的三根手指頭敬禮;高中生則戴著更像大人的大盤帽,用軍禮式的五根手指頭敬禮。當時我們無論是在生理上或是心理上都已經自認為是大人了,但是有一位加拿大的石伯男修士(綽號「Stone」)卻經常會在生氣時對我們吆喝:「小害!你果賴!(小孩!你過來!)」,讓我們覺得很不服氣。

石修士長得很英俊,他教的是工藝課。據說他在早期講中文還不太流利時,曾經在上課時對著同學們說:「今天我們要做的是《豬公的鼻孔》」,所有的學生都笑了。後來當他拿出「竹工的筆筒」時,才終於知道他想要說的是什麼。

他的身材高大魁武,一手可以舉起一個國中生。他也帶我們的勞動服務課,經常帶著我們這群小屁孩在豔陽下拔草、撿樹枝、搬石頭、撿垃圾還兼打人。他很兇,當他看見我們割草的方法不對時就會大聲地說:「不要你這樣子割,割草要這樣子割」。他洗澡的肥皂是用學生用剩的薄片壓成一球而來,他的洗髮精是用學生用剩的空瓶集中收集而成的彩色液體。

石修士喜歡集郵(我們會跟他買各國的郵票,但是他後來全部義賣了捐助海地)、製作石膏像、酷愛各項運動,他把加拿大的梨球(有一個以繩子掛在柱子上的球,比賽時雙方嘗試將球打往順時針或逆時針,先把球完整繞在柱子上的是勝利方)帶進學校。他畢生捐血 152 次,直到他 80 歲時捐血中心告訴他年紀太大不能再捐了,他還因此發了一頓脾氣。他在台灣服務 47 年之後於 81 歲時回到陌生的加拿大故鄉養老,他說:「加拿大雖然是我的出生地,然而台灣才是我真正的家」。

當時我們這一些外地的學生一律都要住校,每一間寢室有五個上下舖,共住十個學生。我們在傍晚時都能抓田嬰(蜻蜓),到了晚上都能抓火金姑(螢火蟲),而在睡覺時則能聽見青蛙的叫聲。另外在傍晚或是放假的日子時我們這一些住校生都會看見雷修士(綽號是「雷公」)在操場上陪著大家一起玩模型飛機。

雷修士在當訓導主任時,會讓學生自己選擇是要被記過或是接受木板打屁股,結果大部分的學生都選擇了後者。他也帶口琴社,他在自傳中説有一次他帶口琴社和樂隊的學生去澎湖的馬公市表演,坐船同行的有幾個比男生們大 6-7 歲的師範學校女生,他發現這一些平常聒噪吵鬧的小男生們突然變得很有禮貌了。

我們最怕的是舍監,他的工作是無數個日與夜都和住校生一起度過,每天坐在高高的位置上盯著我們早自習和晚自習。他會在白天檢查內務、兼課,三餐都和住校生一起用,晚餐後在辦公室(寢室)處理大家的繳費、請假、申訴、輔導種種雜務,直到熄燈。當時的舍監長期都是加拿大的范藹夫修士和邵明仁神父。

范修士長得很胖、肚子很大(綽號「肚仔(Door)」),他的臥室門底下開了一個洞,讓貓能夠進出。他管教學生極為嚴格,只要有學生不守規矩或是在晚上熄燈就寢以後還在活動者都會受到處罰(躲在棉被裏面用手電筒偷看禁書者例外,因為舍監看不見),包括用厚木板打屁股,或是星期例假日不准回家而要留校勞動服務。教英文的邵神父對於我們這一些頑皮的小男生也很嚴格,他經常會拿著一本小冊子突然出現在宿舍的門口,然後一語不發地記錄下喧鬧或是不乖的學生床號,而這一些不幸被「點名做記號」的學生也只能無奈地接受在假日時留校做勞動服務了,因此他的綽號是「老奸」。

我在初中一年級時,教英文的是加拿大的黃明豐神父,用的是課本和柯旗化的「新英文法」。在第一次上課之前,我因為在短短 10 分鐘的下課時間裏,跑去福利社買點心吃而錯過了上課的時間,結果黃神父因為我的遲到而讓我在教室外面罰站,因此我只能偷聽他上課的內容,至今我仍記得那一天上課的第一個英文句子是「This is a book」,以及黃神父解釋不定冠詞和「to be」的英文句型,當時我(可能是因為受到處罰而產生的挫折感)覺得很困難而無法了解,一年以後我才慢慢地了解了。

在一排學生宿舍二樓的中間有一間娛樂室,那裏有一個玻璃隔間,存放著教美術課加拿大的博彥文修士精心打造的鐵道模型和電氣火車。博修士的個性有一點孩子氣,經常喜歡和我們這一群住校的大男孩玩在一起。他蓄著滿嘴短短的鬍鬚、長得矮矮的(綽號是「矮仔博(Airport)」),只要我們宿舍裏櫃子的鑰匙掉了就要請他幫忙開,但是他的脾氣並不好,又不會說中文,因此當他無法清楚地表達意思時,經常會氣得雙手發抖。

我們在午休時和晚餐後,經常會聚集在娛樂室裏觀看黑白電視,包括「史艷文」的布袋戲和「大力水手」的卡通。1969 年時台中市的金龍少棒隊參加美國威廉波特的世界少棒錦標賽,當時全民都在瘋棒球,因此我們特別請范修士恩准我們在半夜(已經過了正常的熄燈時間)去娛樂室收看電視轉播,而博修士也童心未泯地陪同我們一起觀看、歡呼、哭泣,結果由台灣隊奪得冠軍。

學校裏最著名的建築是「衛道方舟」,那是由「台灣第一女建築師」修澤蘭女士設計的,造型是老母雞狀的教堂,外面有一個紅色的大門,裏面畫著一個十字架和兩個天使。前面有水底照明設備的噴水池和十字架高塔,旁邊有現代化的青年中心。這一個劃時代的建築和東海大學的路思義教堂(造型是雙手合十,掌部略張開所形成的三角形)曾經都是台中市的傳奇。可惜的是「衛道方舟」在 1983 年因為都市計畫而把校址遷至北屯區四平路之後就蕩然無存了

印象最深刻的是每一年在聖誕節時,博修士會在娛樂室佈置聖母在馬槽產下耶穌以及東方三博士跟著星星來朝拜的故事模型,並播放聖誕歌曲。到了晚會時,我們住校生會被要求(用處於尷尬的變聲期的嗓音)演唱聖歌,接著就輪到隔壁學校曉明女中可愛的女生們「報佳音」,然後在師生們同樂玩「賓果」遊戲到子夜時大家一起排隊去聖堂「望彌撒」,最後享用美味的宵夜。

「我不記得曾經長大」(電影「屋頂上的提琴手」),可是我記得衛道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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