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11月19日 星期一

你我講過的話

我的老家在彰化縣員林鎮,祖厝在永靖鄉。地名的來源是清朝末年時,官府為了消弭閩粵械鬥,才把地名改成永靖。當地的客家人為了與福佬人永遠和平也放棄了客家話,改講台灣話。因此當地的人大部分是「福佬客」,你也可以說是「台客」。永靖腔會把「ㄧㄥ」發音成「淹」,例如:「永靖枝仔冰,冷冷硬硬」會發音成「淹間枝仔鞭,練練電電」。

小時候我家隔壁的左邊是一個獨居的歐巴桑,她經常會暱稱我為「憨裕仔(傻小孩)」。每次我都會回家跟母親抱怨這件事,畢竟我的學校成績總是名列前茅的啊!隔壁的右邊則有一家中藥店,不時會用拉吉歐(收音機)大聲播放文夏演唱的台語歌曲:「媽媽請你也保重」、「採檳榔」、「黃昏的故鄉」,以及黃三元的「草地人」:「員林是椪柑的出名地,無論是男女老幼大家都知影。我就是出世在農村椪柑出名的鄉里。雖然是離開故鄉來到他鄉里,但是我是時常想起可愛的鄉里」。當時在地的施福珍老師剛發表著名的台語兒歌「點仔膠」、「大箍呆」等。

每當逢年過節,父母親都會帶我們一群小孩子回去祖父母住的庒腳(鄉下)。到了晚上我們就會去附近的廟裏看熱鬧的迎神賽會和台語的歌仔戲、布袋戲,讓戲棚下的我們看得目瞪口呆。

當時我很喜歡看電視「轟動武林、驚動萬教」的台語布袋戲「雲州大儒俠史艷文」,劇中的角色有史豔文、苦海女神龍、劉三、怪老子、哈買二齒、藏鏡人、秦假仙(衰尾道人)等。當時一到中午的播出時間,街上是沒人的。可惜後來布袋戲改用國語播出,就沒有人要看了。

有時候父母親會帶我們兄弟姊妹去看住在台北市的舅舅、舅媽、阿姨、姨丈,我們都要在半夜被不情願地叫起床,因為要搭乘透早(凌晨)的蒸汽火車去台北市,當我們到達時已經是中午了。那是我第一次見識到西門町、戲院、百貨公司、舶來品、玩具、熱鬧的人潮。對於住在庒腳的我來說,台北市簡直是一個浮華世界,讓我覺得自慚形穢。

當時我在家講的都是母語:台語。但是小學規定在校一律要講國語,而且講台語的都要被罰錢,因此我們都會在私底下和同學偷偷地講台語。令我驚訝的是台北人講話都是用國語,包括那一些表兄弟姊妹們在家裡講的也都是國語,讓我覺得台語是一種比較低等的語言。

我在唸小學時,國文程度一直都很好,經常被老師選派參加校際的作文比賽。後來唸高中時,學了文言文和古詩詞,更加深了我對台語粗俗的既定印象。當時的台語電影已經逐漸沒落,電視的台語節目也愈來愈少,我甚至以講台語為恥。一直到唸大學時,我又重新發現了文夏的歌曲和台語的美麗,才開始認同自己是台灣人。父親曾經用幾個例子說明台語的精妙:「我去香港買香香」(國語無法表達)、「好額(富有)」、「緣投(英俊)」。

電影「春風秋雨」描述一位黑人母親因為混血女兒始終不肯承認自己是黑人的事實而悲傷矛盾。那位女兒始終假裝自己是白人,她不敢學母親講話,行為舉止都刻意和黑人保持不同,甚至在朋友面前也不敢認自己的母親。

後來她的母親過世,在教堂的葬禮中有一位歌手唱著悲傷的黑人靈歌「世界的麻煩」:「即將黎明,回家時聽見你已經去逝。不再有哭泣,我將回家與吾愛相聚,我要見我媽」,那位女兒只趕得及在葬禮後摸著母親的靈柩哭泣,但是母親已經聽不見她的聲音了。

一個小孩子最先學習的是母語,覺得最親切的也是母語:「當我幼年的時候,母親教我歌唱;在她慈愛的眼睛裏,隱約閃著淚光」(德佛札克「媽媽教我的歌」),至今我連作夢都是用台語。這種情形就像有一次我的祖父在看美國的電視影片時說:「當美國人真可憐,每一天都要說這麼困難的英語」。其實對於美國人來說,說英語是一件最自然不過的事。「咱若愛祖先,請你嘸通嫌台灣」(許景淳:「嘸通嫌台灣」)、「台灣甘是彼難聽,勇敢叫出母親的名」(「母親的名叫台灣」):請你嘸通嫌台語,台語甘是彼難聽。

憨裕仔的願望是「希望你我講過的話,放在心肝內;面對我的夢,甘願來作憨人」(五月天:「憨人」):你我講過的話是母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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