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當內科住院醫師時,遇見ㄧ位對我們很嚴格、對病人卻很溫柔的教授。每當遇見腎功能異常、多尿、少尿或尿液異常的病人,他都會要求我們待在床邊仔細做理學檢查、觀察病人的症狀和排尿的情形。
當病人因為使用大量利尿劑而造成急性腎功能惡化(WRF:血清肌酸酐在住院中上升 ≥ 0.3 mg/dL)時,他會教我們把利尿劑減量或停用。這是因為急性腎傷害(AKI)在傳統上被分為腎前性(缺血,UNa < 20 mEq/L)、腎性(急性腎小管壞死,UNa > 20 mEq/L)、腎後性(阻塞性腎病),而嚴重的腎前性 AKI 可能會變成急性腎小管壞死。
可惜的是(沒有留置導尿管)住院病人尿量的準確度並不高。例如:觀察性研究發現急性心衰竭(AHF)病人體重變化與尿量的變化只有中度的相關(45% 是不一致的),而體重變化比尿量的變化與預後的相關性更大。
心臟會說話,腎臟是沈默的,令人驚訝的是她們之間卻有密切的溝通,因為心臟病會造成腎臟病,腎臟病也會造成心臟病,稱為「心腎症候群(CRS)」。但是心臟科醫師和腎臟科醫師之間的溝通卻遠遠不如心臟與腎臟。
大約有 1/3 的 AHF 病人在入院時有 AKI,稱為「第一型 CRS(UNa < 20 mEq/L)」,其機轉以前被認為是腎血流量下降,現在被認為是「充血性腎衰竭」。因此第一型 CRS 與 AHF 的治療都有包括低鹽飲食和大量利尿劑(furosemide、spironolactone、thiazide)。利尿劑的副作用是低血量、低血鈉、低血鉀、代謝性鹼中毒、高尿酸等。
大約有 2/3 的 AHF 病人在治療後腎功能會穩定或改善,但是有 1/3 的病人會發生治療中的 WRF,其危險因素是「過度利尿」、ACEI/ARB、HFpEF、右心室衰竭、極低的 UNa、第一次使用利尿劑後的 UNa < 60 mEq/L、慢性腎臟病(CKD)、NSAID 止痛劑等。
2018 年的統合分析發現利尿劑並不影響 AKI (所有的原因,不只是 AHF)病人的預後。而雖然 CRS 能預測 AHF 病人的死亡率,但是迄今醫界仍不知道利尿劑造成的 WRF 是否能預測 AHF 病人的預後(死亡率、心血管疾病、洗腎)。
ADHERE(AHF 登錄)資料庫的觀察性研究發現大劑量利尿劑與 WRF 及死亡率有關。2011 年的 DOSE-AHF 臨床試驗(N = 308)研究點滴/靜脈注射、高/低劑量利尿劑四組病人。結果發現主要終點(第三天的去充血效果)沒差別;次要終點:60 天的死亡率沒差別、大劑量比較能增加尿量、大劑量比較會造成 WRF。
臨床指引關於利尿劑劑量的建議是模糊的:「大到能去充血,小到不會造成低血量」,因此許多醫生只能依據臨床經驗或是師長、同事間口耳相傳的「拇指法則」:在 AHF 病人每一天的體重下降大於 1-2 公斤時要降低利尿劑的劑量,以免因為「過度利尿」而造成 WRF。但是臨床試驗並未發現「過度利尿」的上限,例如:CARRESS-HF(N = 188)使用利尿劑的目標是尿量每天 5 公升。
針對 HFpEF 的病人,2018 年有一個小規模的 ROPA-DOP 臨床試驗(N = 90)發現點滴比靜脈注射利尿劑更會造成 WRF,但是 WRF 是否會影響病人的預後並不知道。
2018 年有一個觀察性研究發現 WRF 合併血液濃縮的病人跟沒有 WRF 的病人一樣都有良好的預後。2018 年的 ESCAPE 臨床試驗(N = 433)的二次分析發現 WRF 如果出院時有合併充血減輕(症狀改善、血液濃縮、血流動力學改善、血液容量下降)則不影響死亡率。
心臟與腎臟是用沈默溝通的,就像「我感覺到你微微顫抖的柔情,輕聲說愛,沒有人能聽見,只有上蒼聽得見」(電影「教父」主題曲)一樣。心臟科醫師和腎臟科醫師是用臨床試驗溝通的。
2018 年 ROSE-AHF(玫瑰)臨床試驗(N = 360)的二次分析發現 AHF 病人使用大量利尿劑造成的 WRF 並無腎小管傷害(尿液生物指標沒有上升),亦即 WRF 可能只是一種血流動力學改變引起的短暫腎功能異常。甚至有一些專家認為這是一種腎前性「急性腎成功」,就像 ACEI/ARB 在 CKD 病人造成的 WRF (只要肌酸酐上升小於 30%)一樣,也像 SPRINT 臨床試驗中嚴格控制血壓(SBP 120 mmHg)造成的 WRF 一樣。
正在進行的 DIUR-AHF(N = 240)臨床試驗要研究利尿劑點滴/靜脈注射、高/低劑量四組 AHF 病人。主要終點是 180 天的再入院率、去充血率、心血管疾病死亡率,次要終點有包括 WRF。排除條件是 CKD5、洗腎、30 天內有急性心肌梗塞、SBP < 80 mmHg。
可惜的是迄今沒有任何 AHF 的臨床試驗把 WRF 當成治療目標以及其對預後的影響,亦即實驗組是用大量利尿劑來達到去充血及 WRF 的目標,然後利尿劑不減量;對照組是用利尿劑來達到去充血的目標,一旦有 WRF 立刻減量。
那麼利尿劑造成的 WRF 是否能預測 AHF 病人的預後/利尿劑是否需要減量呢?答案是不知道:「真正的智慧是知道你自己是無知的」(蘇格拉底),答案是床邊的觀察和對病人的觸診:「完整的病史詢問和理學檢查是建立醫病關係的必要儀式」(「醫生的觸摸」)。那一位嚴格的教授説觸診必須是「溫柔」的(英文的 tenderness 有「溫柔」和「壓痛」的意思)。
「音樂將會撫摸你,聆聽它、感覺它,敞開你的心扉,拋開你從前熟悉的想法」(「歌劇魅影」)。CARRESS-HF(撫摸)將會觸摸你,聆聽它、感覺它,拋開你從前熟悉的「拇指法則」,逃去(ESCAPE)一個陌生的地方:只要利尿劑有適當的去充血,AHF 病人並不一定會「過度利尿」,WRF 也不一定是壞事(只要它是暫時、不嚴重的)。
「果你觸摸我,你將明瞭快樂是什麼。看啊!新的一天已經開始」(音樂劇「貓」的主題曲「回憶」)。如果你觸摸 AHF 病人,你將明瞭 WRF 是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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